[摘 要]馬爾庫什将馬克思的技術理論分為一般模式和曆史模式。在一般模式下,從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出發,馬爾庫什将勞動視為同社會形式(社會關系)相分離的純粹技術過程,認為技術擁有本質上固定不變的結構,沒有任何曆史性的變化,其單一發展邏輯适用于一切人類社會。在曆史模式下,馬爾庫什看到馬克思技術理論的複雜性,但認為馬克思的技術理論充滿張力。我們隻有澄清馬爾庫什對馬克思技術理論的誤解,堅持曆史性、總體性和批判性的方法,才能正确理解馬克思技術理論的真實意蘊。
[關鍵詞] 馬爾庫什馬克思技術一般模式曆史模式
如何看待技術的發展及其後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重要論題。就技術與人類解放的關系而言,究竟應該在一般意義上贊美技術進步還是在批判的意義上質疑技術,并不能簡單作出回答。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曾出現兩種對立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社會主義必将消除資本主義加諸于技術(生産力)發展上的一切束縛和非人道扭曲,這意味着技術(生産力)的徹底實現以及人對自然的全面支配。第二種觀點認為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的技術原則完全不同,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發生了重大變革,實現了由主宰自然到解放自然的翻轉。布達佩斯學派理論家馬爾庫什(Georg Markus)認為上述兩種觀點恰好反映了“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的對峙,前者以考茨基、庫諾、列甯和布哈林為代表,後者以本雅明、布洛赫、馬爾庫塞和阿多諾為代表。馬爾庫什并沒有忽略例外情況,如在批判的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盧卡奇和哈貝馬斯的理論有時會表現出實證主義的特征,而唯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有時表現為新技術的浪漫主義的支持者。馬爾庫什并不完全認同上述觀點,他對馬克思的技術理論做了新的解讀,區分了馬克思技術理論的一般模式和曆史模式,并嘗試着分析馬克思思想中存在的内在張力。馬爾庫什對馬克思的技術理論存在誤讀,隻有明辨是非才能正确理解馬克思的技術理論。
一、内容與形式二分法視域下的馬克思技術理論
馬爾庫什對馬克思技術理論的審視是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出發的,他更關注成熟期馬克思思想中的技術理論,其獨特性在于對物質内容與社會形式二分法的運用。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曾說過,“一切生産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可見,生産是一個雙向過程,“既意味着人施加于自然并與自然相互作用的行動(生産過程及其結果的‘物質内容’),又意味着作為人與人相互作用的固定形式的确定的社會功能(構成了生産的‘社會形式’)的産生和複制。”馬爾庫什對馬克思技術理論的分析便建立在這一内容與形式二分法基礎之上。在他看來,二分法在馬克思思想中是以“一體兩翼”的結構形式呈現的,當馬克思在整體上分析社會物質生活時,它表現為生産力和生産關系的矛盾運動;當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特定的生産方式時,它表現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按照普殊同(Moishe Postone)的觀點,這裡涉及兩種類型的馬克思主義理解模式,一種是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模式,它基于對勞動的超曆史理解,另一種是真正批判的理解模式,它基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特定勞動方式的理解。二者的根本差别在于,“前者是将資本主義作為現代社會内部一種階級剝削與階級統治的形式而加以批判性的分析,而後者是對現代社會形式本身的批判性分析。”
與普殊同強調資本主義勞動的特殊性以及社會關系的中介作用不同,馬爾庫什傾向于從内容與形式二分法出發将勞動視為一個技術過程。馬爾庫什先援引馬克思《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的一句話:“正如對商品的使用價值本身的考察屬于商品學一樣,對實際的勞動過程的考察屬于工藝學。”馬爾庫什接着援引《資本論》中的一段論述:“勞動過程,就我們在上面把它描述為它的簡單的、抽象的要素來說,是制造使用價值的有目的的活動,是為了人類的需要而對自然物的占有,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一般條件,是人類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條件,因此,它不以人類生活的任何形式為轉移,倒不如說,它為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所共有。]馬爾庫什試圖表明,馬克思傾向于把勞動視為一個技術過程,這意味着,對勞動進行一種抽象分析是合法的,物質内容(技術)與社會形式(生産關系)可以實現分離。這種對勞動和技術的理解忽略了資本主義勞動形式的特殊性,誤将批判的矛頭指向市場分配機制和剝削制度。其實,馬爾庫什誤解了馬克思相關論述的具體語境,馬克思隻是在比喻的意義上談論工藝學和商品學。馬克思既反對把勞動過程視為工藝學,也反對把使用價值納入商品學的考察範圍,這裡透漏出的恰好是否定性的意涵。馬克思當然看到了勞動過程與技術之間的關聯,但他反對僅僅強調這種關聯。馬克思從不否認具體勞動(技術過程)的意義,但他分析的重心卻是資本主義社會特定形式的勞動和技術發展過程,這種特定類型的勞動由特定的生産關系決定,同時又決定着人們特定的實踐方式,可以說,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切矛盾均源于此。後來,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專門強調“政治經濟學不是工藝學”,就是要人們留意“生産的一般規定在一定社會階段上對特殊生産形式的關系”。在他看來,任何對一般勞動所做的抽象探讨均“不可能理解任何一個現實的曆史的生産階段”。
從“勞動過程=技術過程”出發,馬爾庫什引申出如下六點結論。
第一,“勞動作為技術活動,是人類特有的方式,是能動的、實踐性的、同自然本身相互作用的方式,而且這種方式必須同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的其他可能形式——理論的、美學的、宗教的,等等——相區别。”馬爾庫什之所以強調勞動的技術屬性(物質内容)和社會規範(社會形式)相分離,與當前社會科學技術迅猛發展帶來的負面問題有關。用社會批判理論的術語表達,就是工具理性壓倒價值理性,系統侵占生活世界。強調技術過程的獨立性以及同社會規範相分離,目的是實現理性的平衡,恢複生活世界的意義。但馬爾庫什的觀點有時又充滿矛盾,如果勞動是純粹的技術活動,不包含任何人與人的關系,又如何将它同動物活動區分開來呢?離開理論的、美學的、宗教的形式談實踐,隻能将實踐化約為單純的物質生産活動,這種理解模式雖然可以保證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方向,卻忽視了實踐活動的價值維度和超越屬性。事實上,馬克思反對抽象地談論勞動、實踐和生産,而資産階級經濟學家才僅僅關注勞動的純粹技術層面。
第二,勞動構成了一切社會形式有效的基本關系,其結構在曆史上保持不變,可以單獨根據社會規定性和技術發展水平進行界定。技術性的勞動可進一步細分為勞動對象、勞動手段和勞動者,所有要素都具有超曆史的特征,适用于一切人類社會形式。把馬克思的技術理論理解為一般技術理論,而不是特定的技術批判理論,這種觀點仍屬于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認知框架。馬克思在論及技術時的确談到了勞動的三個要素,但他的着力點不是闡釋這些要素,而是要闡明這些要素在資本主義生産方式下如何被整合,又如何相互分離。從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出發,馬爾庫什認為可以對生産力和生産關系分别進行考察,這樣做的結果隻能證明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産力沒有問題,隻是生産關系存在缺陷。這就意味着,社會主義僅僅是在生産關系層面超越資本主義,在勞動技術層面隻能是一種承繼和實現的關系。這一分析思路正是普殊同批判的以一般勞動為基點的批判理論,由于将批判的矛頭指向資本主義社會的外部機制,它必定無法實現對現代社會的内在超越。馬爾庫什雖然援引了馬克思本人的論述,但并不能證明上述觀點。馬克思并沒有忽視使用價值、具體勞動、勞動資料的重要性,馬克思十分清楚這些事物早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就已普遍存在,要強調的是,僅僅停留于對上述事物的一般描述是不充分的,應該将其置于特定的社會關系中,揭示其曆史局限性和現實可能性。過分關注勞動的一般屬性,将之非曆史化和永恒化的做法無法洞察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而是一種典型的資産階級意識形态。
第三,如果勞動和技術存在任何曆史性的變化,那麼隻能是同化意義上的積累。馬爾庫什認為這是馬克思的觀點,因為馬克思在《剩餘價值理論》中曾指出:“真正‘積累’起來的,但不是作為死的物質,而是作為活的東西‘積累’起來的,是工人的技能,是勞動的發展程度。”其實,這并不是馬克思本人的觀點,而是霍吉斯金的觀點,馬爾庫什沒有留意“在霍吉斯金看來”這一限定性的說明。馬克思并不否認工人技能積累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但他反對霍吉斯金僅僅強調工人技能積累的做法,因為勞動還必須考慮物質工具這一客觀方面。馬克思還在社會生産力的積累與達爾文進化論的生物性遺傳積累之間進行了類比,強調“積累在這裡就是把已承受下來的、被實現了的東西加以同化、繼續保存并進行改造”,但馬克思并未将二者等同起來。生物有機體可以被看成活的主體遺傳積累的産物,但作為複雜有機體的人類社會則不能僅僅歸為自然關系,在這裡積累不僅是一個自然過程,而且是一個社會曆史過程。與達爾文的自然進化論不同,馬克思從不忽視技術在純自然屬性方面的積累,但他更強調積累被特定的社會關系所中介,他對技術積累問題的探讨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堅持非曆史的、一般的技術理論,這是一種誤讀。
第四,技術發展不僅具有連續同化的特性以及本質不變的結構,還具有清晰獨特的方向,即社會物質财富以及人類能力和需求的不斷增長。必須指出,馬克思并不反對社會物質财富以及人類能力和需求的增長,因為這是社會主義實現的根本保障,但他并不是停留在對這些要素的一般性關注上,而是關注其實現方式。一方面,馬克思認為未來社會人們應該從事創造性的活動,這些活動與物質财富的積累沒有直接聯系;另一方面,馬克思區分了社會物質财富和價值,他不僅關注一般意義上的物質财富生産,更關注物質财富以何種方式生産出來。正如普殊同分析的,馬克思不反對物質财富,但反對把價值作為社會物質财富的衡量方式,因為價值關系的介入使得資本主義社會具有了異化的特征。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單純的物質财富生産上,就會掩蓋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特殊性,進而将其非曆史化和永恒化。
馬爾庫什還分析了衡量勞動進步的标準即勞動生産率的問題。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分享了勞動價值論的基本預設,這就意味着,衡量勞動生産率、技術發展水平以及物質财富的标準隻能是勞動時間(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問題在于,馬克思在事實層面上認可的事物并不一定在價值立場上也肯定它。馬克思承認勞動生産率、物質财富增長以及技術進步的内在一緻性,認為它們都與勞動時間的耗費相關聯。但若是僅僅停留在這一認知層面,就與國民經濟學家的意識形态立場沒有實質差别了。馬克思堅持的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立場,關注的是價值關系作為普遍的中介形式對社會的建構和影響。馬爾庫什強調一般勞動(技術過程)和物質财富的生産,這仍停留在使用價值(具體勞動)層面看問題,而得出這一結論與他過分倚重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有關。在這種分析模式下,勞動的社會規定性被祛除,變成了純粹的技術過程,而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勞動與生産卻是被社會所規定,并具有規定性的”。
第五,馬克思的技術理論暗含了一種單一的普遍發展邏輯,該邏輯既适用于資本主義社會,也适用于未來社會。馬克思關于複雜勞動和簡單勞動關系的讨論表明,技術進步将導緻複雜勞動簡單化,這就為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直接掌管生産過程提供了現實可能性。馬爾庫什此處的分析仍然屬于技術主義路線,從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出發,有意弱化了社會關系對技術發展的影響。
第六,技術演進與曆史發展緊密相聯,隻有比較前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未來社會才能闡明技術問題。馬爾庫什強調,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基本上處于既定社會關系的包裹之中,技術效率從屬于社會整合的需要,物質财富的增長受制于特定類型的共同體,在這種情況下,技術一旦僭越界限就會被消滅。資本主義社會打碎了一切阻礙生産力和技術發展的禁锢,人們憑借技術理性處理人和自然以及人和人的關系,表面上看資本主義社會實現了内容和形式的分離,但實際上用一種新的社會形式束縛了物質内容。馬爾庫什發現,資本主義的技術規則(内容)與社會規則(形式)再度融合到了一起,但與前資本主義社會不同,新的融合是以社會形式臣服于資本為代價的,因此表現為抽象勞動(交換價值)對人的統治。更進一步,馬爾庫什認為未來社會主義社會将真正實現内容和形式的分離,而馬克思關于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的論述以及恩格斯對物的管理和人的管理關系的探讨為此規劃了藍圖。
二、馬克思技術理論中的曆史性闡釋模式
當馬爾庫什運用内容與形式二分法分析馬克思的技術理論時,傾向于抽象孤立地看待技術,誇大技術與社會關系的對立,進而得出一系列片面結論。但作為一個精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馬爾庫什有時也能夠體察到馬克思思想的複雜性,他發現馬克思除了對技術進行一般性的探讨,提出一種一般技術理論外,還對特定的技術形式進行批判性的解讀,提出一種特定的技術批判理論。
第一,按照馬克思的一般技術理論,勞動生産率的增長是衡量曆史進步的标準。但在曆史性的語境中,馬克思的技術批判理論又提出新的觀點。馬克思多次使用“勞動時間的空隙”來标識勞動時間的密度,同樣是8個小時的工作,前資本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強度就不一樣,因為前者的勞動時間空隙大于後者。對于這一現象馬克思解釋道:“一個在制品的生産中依次完成各個局部過程的手工業者,必須時而變更位置,時而調換工具。由一種操作轉到另一種操作會打斷他的勞動進程,造成他的工作日中某種空隙。]如果“勞動時間空隙論”成立,那就表明用勞動時間衡量勞動生産率的做法并不完全适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時間成為衡量勞動生産率的标準不過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規律,并不具有普适性和永恒性。另一個例證是馬克思從使用價值/交換價值的角度對人類社會曆史發展的界定。馬克思指出,“在使用價值占支配地位的一切社會情況下,勞動時間在某種程度上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在這種類型的社會裡,超額勞動不過是為了給統治者增加有限的、宗法式的财富。這時,個人的需要和産品的生産都是有限的,即便有交換,也是偶然的、附帶意義上的,并未觸及整個共同體的生活,更未能成為支配性的生産方式。随着現代社會的到來,物質生産日益擺脫了個人的直接需要,生産的目的從過去那種具體的使用價值變成了交換價值。大寫的“一”再次統治了“多”,以交換為目的的商品經濟使生産本身成為無限的,延長勞動時間便具有了決定性的意義。雖然追逐交換價值為資本主義造就了無窮的動力,但是資本邏輯的支配讓人們墜入了異化的深淵。馬克思發現,資本主義社會延長勞動時間的意願更為強烈,奴隸主的鞭子遠不能達及資本關系的強制所提供的勞動強度。可見,馬克思并不是一味強調勞動生産率的提高,而是反對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交換價值和抽象勞動時間的統治,也就是說,勞動生産率成為衡量技術發展的标準不過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曆史産物。
馬爾庫什進一步指出,即便我們把分析限定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生産率的概念仍然晦暗不明。一般認為,勞動生産率的增長意味着生産某種使用價值所需要的必要勞動時間縮短,但這個界定無法在嚴格意義上反映技術發展的水平。一是忽略了質和量的差别,衡量社會物質财富,不僅要看産品的數量,還要看産品種類的多樣性,這樣才能更好地滿足多方面的需要;二是定義過于寬泛,無法确定技術進步的範圍。馬克思在闡明機器的積極作用時強調,“必須把社會生産過程的發展所造成的較大的生産率同這個過程的資本主義剝削所造成的較大的生産率區别開來。”這就表明,馬克思意識到通過增加勞動強度和提高剝削程度得來的勞動生産率的增長,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增長”。馬克思不否認這“是”一種增長,但認為“不應該”這樣增長。馬爾庫什從内容/形式的二分法出發,試圖分離技術過程和社會關系,并把價值判斷剔除,結果陷入了實證主義的窠臼。盡管他偶爾瞥見了馬克思批判理論中的曆史性維度,意識到了交換價值的強制作用,但未能對此做出深刻的分析和批判。
第二,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的一般技術理論是一種工具中心論,該理論将生産工具視為衡量技術發展最重要的标準。但當馬克思對生産工具進行具體的、曆史的探讨時,工具中心論又幾乎被消除。我們知道,馬克思區分了勞動對資本的“形式從屬”和“實際從屬”,前者對應于絕對剩餘價值的生産,後者對應于相對剩餘價值的生産。馬克思認為勞動對資本的實際從屬更緻命,在此過程中不僅工藝流程發生了變化,工人同生産和資本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不僅是形式上的關系發生了變化,而且勞動過程本身也發生了變化”。馬克思意圖表明,隻有當勞動實際從屬資本出現時,資本主義的生産方式才真正得以确立。這并不是說早期資本主義生産不屬于資本主義生産方式,而是說隻有發展到這個時候,資本主義社會才創立出一種新的物質生産方式,并以此為基礎構建出新的實踐模式,生産工具(機器)才真正進入勞動過程的中心并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馬爾庫什關于馬克思是技術中心論者的論斷是錯誤的,隻有抽象孤立地理解技術才會形成技術中心論,而馬克思總是曆史地、具體地探讨技術。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有兩種相互沖突的技術理論模式,但事實上隻有關于技術的批判理論,技術的一般闡釋模式并不存在。
第三,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關于勞動過程諸要素的分析不适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僅适用于工場手工業時期,其普遍性很難站得住腳。例如,就傳統社會的農業而言,土地在勞動過程中就既是勞動對象,又是勞動條件(工具)。不難看出,馬爾庫什仍然囿于一種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理解模式,該模式未能識别馬克思曆史的、具體的批判方法,對勞動過程仍進行一種抽象分析,即認為諸要素普遍适用于整個人類曆史時期。事實上,馬克思在探讨生産要素時,并沒有誇大這些要素的适用範圍,恰恰相反,他總是堅持曆史性原則,聚焦于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特定人類曆史階段。
第四,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關于活勞動和簡單協作的界定無法為技術演進提供普遍标準。從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出發,馬爾庫什将物質-技術的勞動過程和社會關系的再生産過程分離開來,認為活勞動作為“個體(曆史地形成的個體)的身體活動”是“反常的孤立的人在沒有任何社會幫助的情況下也必須完成的”。馬爾庫什此處的引用有斷章取義之嫌。馬克思長期以來對“孤立的人”持否定态度,引文中的“孤立的人”指的是資産階級古典經濟學家的立場,完整的引文是:“隻把分配關系看做曆史的東西而不把生産關系看做曆史的東西的見解,一方面,隻是資産階級經濟學剛開始進行還帶有局限性的批判時的見解。另一方面,這種見解建立在一種混同上面,這就是,把社會的生産過程,同反常的孤立的人在沒有任何社會幫助的情況下也必須完成的簡單勞動過程相混同。就勞動過程隻是人和自然之間的單純過程來說,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這個過程的一切社會發展形式所共有的。但勞動過程的每個一定的曆史形式,都會進一步發展這個過程的物質基礎和社會形式。”馬克思這段論述恰恰要表明,忽略勞動的曆史性和特殊性是資産階級經濟學家的一貫做法,他們一方面将資本主義的生産關系非曆史化和永恒化,另一方面把勞動看成是孤立的人的活動。盡管馬爾庫什有時意識到了馬克思的曆史性方法,但他還是傾向于把馬克思視為技術決定論者,并把生産視為純粹的技術過程。
馬爾庫什還對馬克思的簡單協作概念提出質疑,他先是援引馬克思的論述,“簡單協作,以及它的進一步發展的形式……屬于勞動過程,而不屬于價值增殖過程。”馬爾庫什認為這句話表明馬克思從内容/形式的二分法出發,把簡單協作看成與社會關系毫無關系的勞動過程。這同樣是斷章取義的做法,完整引文如下:“簡單協作,以及它的進一步發展的形式——總之,提高勞動生産力的一切手段——屬于勞動過程,而不屬于價值增殖過程。它們提高勞動效率。但勞動産品的價值取決于生産它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因此,勞動效率隻會降低而決不會提高一定的産品的價值。”表面上看,馬克思強調簡單協作僅僅是勞動過程,不是價值增殖過程,但馬克思在這裡主要想區分物質财富增長和價值增殖。在他看來,簡單協作固然可以提高勞動生産率和增加社會物質财富,但并不一定能夠實現價值增殖,因此不能将簡單協作等同于價值增殖過程。
第五,馬爾庫什把一切疑問歸結為如下問題,即在馬克思那裡,勞動過程和社會關系再生産過程能否徹底實現分離,以及馬克思是否認同這種分離。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在分析機器時,同時運用了曆史性的技術分析模式和一般性的技術分析模式。若是一般性地看待技術,機器就同其他工具一樣,主要起着替代人力并促進生産率增長的作用。但馬克思更多地在批判的意義上探讨機器,為此他批判了數學家、力學家和英國經濟學家将工具視為簡單機器并将機器視為複雜工具的做法。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忽略本質差别的做法缺乏曆史的要素。馬克思反對将機器等同于工具,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機器不僅僅是工具,而且已經被特定社會關系所中介,成為淩駕于人之上的抽象統治力量。馬克思進一步揭示了機器背後的實際操控者不是資本家,而是資本,“機器成了資本的形式,成了資本駕馭勞動的權力,成了資本鎮壓勞動追求獨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馬克思不僅關注機器對勞動生産率的促進作用,更關注機器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行使的特殊社會功能。
按照馬爾庫什的分析,工具和機器的區别僅在于“工具和器具的生産率基本上依賴于使用者的個人技術,而機器的生産率則本質上獨立于個人技術”。這就導緻随着機器的廣泛運用,具有個人特征的技藝出現相對貶值。就社會整體發展而言,機器的運用突破了人的自然局限性,擴大了勞動生産率;就社會個體而言,機器的運用意味着工人對機器的依賴以及自由意志的喪失。馬克思讨論機器,一方面要說明機器的運用可以提高勞動生産率,為社會主義社會提供物質基礎,另一方面要告誡人們,機器運用引發的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變革将會給工人帶來更大的痛苦和不自由。工人過去主要因為缺乏生産資料而受制于資本家,機器的運用則讓情況變得更為糟糕,“他現在從屬于資本主義生産、受資本的支配,不隻是由于他缺少勞動資料,而且是由于他的勞動能力本身,由于他的勞動的性質和方式”。
總之,馬克思總是辯證地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他認為資本主義技術的發展具有矛盾的特性:一方面資本家意圖大力發展生産力和技術,另一方面個人在技術中被異化;機器一方面是勞動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剝削工具。馬爾庫什認為馬克思在理論上陷入了混亂,當他對機器進行一般性分析時傾向于技術主義的分析路線,當他對機器進行曆史性分析時傾向于批判理論的分析傳統。馬爾庫什的分析并不符合實際,馬克思雖然主張區分内容和形式,但并沒有将二者割裂開來,他對技術所做的一般性分析是服務于對技術的曆史性分析以及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
三、結語
馬爾庫什對馬克思技術思想的分析基于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認為馬克思“把從過去的成果中可以和應該吸納和占有的東西同可以成為理性的實踐批判和社會選擇的對象的東西區分開:即區分勞動與生産,區分勞動力與生産關系,區分技術性方面與嚴格意義上的社會性方面。”由此出發,馬爾庫什認定馬克思具有兩副面孔(兩種身份):作為技術理論家的馬克思和作為曆史學家的馬克思。淺層次地看,技術理論家的馬克思和技術曆史學家的馬克思在理論觀點上存在差異。例如,使用價值在某種語境中被視為人的曆史性能力的對象化和特定社會關系形式的物質化,而在另一種語境中則意指滿足人類生活需要的一個物理要素;簡單勞動與複雜勞動在某種語境中被看成是本質上相同的簡單疊加關系,僅僅和人類生理學有關,而在另一種語境中則被視為本質上不同的與曆史有關的兩種活動;生産和勞動在一些語境中意指一切人類勞動,在另一種語境中則特指資本主義生産條件下的特定的生産活動。
馬爾庫什将馬克思方法論上的差異歸為體内存在着兩個靈魂:曆史浪漫主義和政治現實主義。曆史學家的馬克思充分意識到了人類生活方式的多樣性和複雜性,認定一切社會都是暫時的、曆史的,一切看似自然的事物都是曆史的、特殊的。人們必須改造世界,并賦予人類世界以意義和價值。由此出發,馬克思強調文化的斷裂,區分了真正的人類曆史時期和人類史前時期,強調未來社會是個人和社會的統一。馬爾庫什認為這種觀點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認為這種“可想象的事物在實踐上未必可能,未必适合于我們當前的社會行動”。而作為研究人類解放的理論家,馬克思又強調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切行動的前提和集體行動的界限,這又是一種政治現實主義。我們不否認馬克思思想的複雜性,但不認同馬爾庫什的分析。在馬克思的思想中,不同觀點之間的張力通常以三種方式呈現出來:一是否棄的關系,如馬克思早期曾受唯心主義和資産階級民主主義思想影響,後來徹底否棄了這些不成熟的觀點;二是改進和提升的關系,如早期思想中的異化理論被提升為物化和拜物教理論;三是交錯融合的關系,如《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的曆史浪漫主義觀點和《資本論》中的政治現實主義觀點的關系。曆史浪漫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馬克思思想中的主體批判向度,政治現實主義則折射出馬克思思想中的唯物主義客觀向度,兩種向度同時存在,共同構成了曆史辯證法,隻不過在馬克思不同時期的文本中比重不同。
綜上所述,通過分析馬爾庫什對馬克思技術理論的解讀,我們可以獲得如下啟發:第一,馬克思的技術理論是複雜的,不妨将其區分為一般技術理論和技術批判理論,但不能将二者對立起來,不能片面地把一般技術理論視為馬克思技術理論的主導闡釋模式,更不能把馬克思視為片面的生産(技術)決定論者。第二,馬克思的批判理論應該基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特定技術形式的具體批判,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超越不僅意味着技術在量上的積累,更意味着由生産關系決定的技術形式在質上的變革。第三,内容與形式的二分法可以成為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技術發展的工具,但若将其形而上學化和絕對化,也會導緻嚴重的理論錯誤。隻有辯證地分析馬克思的技術理論,堅持曆史性、總體性和批判性的方法,才能理解技術對于社會發展的意義和價值。
作者單位:澳门永利集团304官网手机澳门永利集团304官网手机
文章來源:《哲學動态》
發表時間:2020.01.26